人在拥有的时候,从未想过失去

|忧伤草2

  人果然都是擅长遗忘的。匆匆忙忙间,回了趟老家,却不知道老家的气味了。

  广汕公路直行,那天白日似极短,天阴冷。对着车窗外拍下黑白照片,带有车辆行驶的拖影,一片糊,且暗,光线浅弱。拍出的图片隐约只是公路。公路于我,就像 10 年间的伴侣,日见月见一般,太过熟稔,以至于缺失违和感。再年轻一些时,坐短途飞机或巴士,都要选择靠窗而坐,可以看窗外。不管白天黑夜,荒漠还是都市,可以看到窗外,便觉有飞行感。如今若是要飞常去的地方,会选择过道座位,为了可以把腿往座位外拐出去一点。就这样,觉得可能有时候错过了什么。

  错过了什么,就如同遗忘了什么。

  广汕公路经过海,下了巴士,夜间8点一刻。十分饿,模糊地记得东门桥头有牛肉档,模糊地走在新旧交错的马路,模糊地经过了中学同学的家,又模糊地辨识了几个街口一些楼房,才坐下吃一碗牛肉粿条。一切都是模糊的,幸而牛肉丸的味道不变,汤的味道不变,算是回到家了。

  我知道,再怎么逞强,记忆里的小刺仔都是走远了,蓝白校服也难辨了。人们一个一个都在往前奔跑,以为马不停蹄便是好。跑得停不下来,朝着另一个自己而去。于是身后的都溃散了,焚灭了。于是每天睁眼闭眼,醒来睡去,意图跑在时间的前头。最后连同土地,都不记得如何说晚安。

  不知道是因为熟悉而轻视,还是因为疏离而陌生。

  爸妈在这座小城镇,买了一套新房子,位于我对这个小城镇初始记忆的附近。那时我7岁,一家人跟随退伍的父亲回乡,在小城偏南的巷子里,一 家人住在有天井的平房院子里。两间不大的房间,组成家。童年里见到的邻里,多数都是围着天井一圈居住的人家。院子中间水井,各家都会用。夏天的时候,邻里的孩童光着身子在天井边上冲澡,而我,好像从小就莫名存有形象包袱,怎么也不会在天井边脱光了洗。后来我们跌跌撞撞地长大了,家也搬到了楼房。再后来上大学了,就真的是离开家了。

  天井院子里的老人们相继去世了,一起玩的孩童也结婚生子了,还有一些旧邻里,偶尔听爸妈提起,走的走,变的变。最后一次看到儿时旧厝,还是两年前姐发来的照片,残败不堪。再后来街道改造,旧屋拆迁了。而今那里是什么模样,我也毫不知情。爸妈买的新房,据说就离旧厝原址不远,在小城镇的偏南边。

  想一想,恍然竟是 20 年,或是不止 20 年。在外面住得久,城市再大都可奔走不疲。小城镇里,东西横向穿行,如今已觉得路十分短。那时需要骑着摩托车的路,现在不消片刻步行都可走完。

  吃完了那一碗夜里的牛肉粿条汤,顶着阴冷的小雨,走了10分钟,回到家。忽然路就开始熟悉起来,我以为我真的回来了,回到了1997年之前。

  落雨三秋,绵延一世,你我天长,聚散有时。

  南方的短时雨,浇遍了那些年,浇出了青春期的气候群。第一次恋爱,第一次亲吻,第一次分手,第一次失心到不知所措,第一次哭到以为世界终结。那一年,我写了一份给自己的分手檄文,妄图自救。

  没料到分手那数日,雨不断,像极了悲情剧。

  若是那时候懂得小池龙之介,懂得他所言“保持平静地对话,直到互相说服”,大概便会容易释怀。

  于是一度讨厌雨。偏偏南方梅雨季,长如深海的未名烂藻。

  多年以后,站在Dondra的白色灯塔顶层,斯里兰卡最南端,目极千里,只有一片蓝。那日也是雨,骑着摩托车从Unawatuna出发,经过Tangalla到Matara,雨来了支起伞,单手行车,颇有一番危险架势。英国灯塔,由道格拉斯家设计建造,登塔的旅人,都是为了看那一望无尽的蓝。

  拍照时,伞脱了手,被风吹过灯塔护栏,一路往海面垂直掉落下去。

  伞是丢了,那刻却在想,我其实是不需要遮雨,不需要讨厌雨的。

  人前人后,伞里伞外,于我,伞只是抵抗外界的一道庇护,我不愿因为腾出一只手执伞,而丢失了多一倍感应这个世界的机会。后来有好几次旅行,独自在大雨的路途上,淋到狼狈,像烂泥堆般滚回旅店,脱下湿衫,适时会想起有伞的日子。

  人在长期稳妥地拥有一件物、一个人的时候,并未能顾及落空的痛感。并非你不够诚恳,只是因为太习惯。心里盆盈钵满,宇宙在你旁边,你也会视而不见;等到人情两空,才发现亏欠了自己,整个世界不再光明。

  我们感知时间的动荡,感知白云的漂浮,感知眉目的暧昧,感知皮肤的味道,在所有感知里面,内心的痛感是最为虔诚和深刻的。所以容易记得,且越记越深。

  爬上花莲石梯坪的巨石,宝岛东海岸的太平洋一览无遗,L站在我身边。那时我们的关系,炙热如烈日中天。我拿起相机,习惯性拍下海平线。太平洋边,淅淅沥沥下起雨,渐渐势大。正准备畅快地淋一场雨,L不知从哪里撑出一把伞。雨点先是打在伞面,声音由弱到强,由疏到密,原本干燥的石头表面,也被密集的雨滴一点点覆盖,直至湿成一片深色。

  后来我把这把伞的两分钟视频,剪辑进陈升《风中的费洛蒙》一书简体版的预售宣传片里面。里面不见我的脸,不见L的脸,只有慢慢变大的雨点和伞的一角。

  如不是那把伞,那段视频,我恐怕早已忘记,忘记时光里,曾经最澎湃的翻滚。

  从Dondra灯塔下来,正要骑开着摩托车离开,往海面瞥了一眼,发现掉落的伞,竟顺着海浪,浮到了石滩上。于是我不得不再次拿回它。

  对你我来说,相识不难,亲近不难,爱恋不难,相处不难,承诺不难,难的是离舍,像那些年歇斯底里的爱恋——爱了逃,逃了哭,哭了走,走了回,回了又爱,又哭,又离又不弃。

  后来移居北方,再也不见那连绵数日的梅雨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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