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学生到农村就业前景观察
从2008年开始,中共中央组织部决定,用5年时间选聘10万名高校毕业生到农村任职。在此之前,辽宁、江苏、北京等地已试行此政策多年。2009年,北京市三年前选聘的第一批大学生“村官”即将合同期满“卸任”,他们同时面临着下一步的出路问题。
特定意义上的知识青年“上山下乡运动”所指的事件,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末。较之“老知青”,此番大学生下乡也是让知识服务乡村,同样面临城市的就业压力,且带有行政意味,我们因此把当下的大学生“村官”称为“新知青”。
两次“知青运动”当然无法类比,上一次是强制性色彩浓厚的政治动员,而这一波虽也有政策性激励,但一些大学生带着“改造乡村”的理想化情结自愿“上山下乡”,早已不是孤例。
无论是行政动员,还是个体自觉,我们对他们的关注都出于对中国问题的探讨:新一轮“知青下乡”有怎样的政经背景?80后“新知青”给中国农村带来什么真实变化?他们与中国农村的未来之路在哪里?
80后女大学生的村官生活
毕业仅半年的女大学生刘荣华,带领岁数跟她父亲甚至爷爷差不多大的老党员,治理这个800多口人的村子。母亲对于女儿当村官不以为然:“好不容易把她供出来,结果又回到农村了。”
为村里打了5眼机井,修了一条350米的水泥路与邻村相通。这是女大学生村支书刘荣华上任不到3个月交出的施政答卷。
今年3月25日,这个去年刚毕业的“80后”女大学生,全票当选为唐山市乐亭县大相各庄乡王潘各庄村的村支部书记。
一个年仅22岁的小女生,何以在短期内赢得村民和村干部的认同?刘荣华的上级、大相各庄乡党委书记郑洪涛说:“你不能只注意看得见的那点成绩,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呢!”
树立威信
刘荣华当选之后才发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负资产的村:没有企业,上届村委修路把村里唯一能卖钱的树林给卖了,村里的集体机动地也租给了别人,目前还有20多万元的债务。
“快栽秧了,再不打井,又该打架了。”上任半个月,有村干部提醒刘荣华。在乐亭这个蔬菜大县,水和交通是农村发展的两大制约因素。具体到王潘村,用于灌溉的19眼机井有7眼经常不出水,村民只能排队浇地,但时间不等人,排在后面的人等别人都浇完地,节气也过了。每到栽秧季节,都是村里争吵打架的旺季。“因为缺水,很多人不敢种蔬菜,只能种玉米,靠天吃饭,而一亩地用来种玉米,收入顶多1000多元,如果种西红柿,少说也得5000元。”1985年曾担任村支书的史少胜说。
面对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,刘荣华表现得很谨慎,“怕她们骗我,糊弄我是个小丫头。”刘荣华拉着大她5岁的村主任黄新勇到地里考察了一番,情况果然如此。算了一下,要解决灌溉问题,需要新打6眼机井。接下来的问题是,钱从哪来?
在王潘村当村支书前,刘荣华曾在乡里另一个村干过半年村主任助理,对于如何为村里争取资金和项目,她并不陌生。这个村的包村单位是市民政局,刘荣华与代表民政局与村子接触的干部反复沟通,为村里争取到了20万元的支援。能争取到这个数目,除了对口因素,刘荣华的个人努力也不可或缺,郑洪涛说,“在唐山地区,包村单位每年给村里的支援,不成文的‘行情’是10万。”
包村单位“承包”的时间是3年,自从上一任包村单位届满,王潘村还没有新的接替者。在刘荣华上任前,黄新勇为了打井的事,曾通过朋友去找过一些企业,“但你没项目没产业,人家不可能给你钱,你又不是希望工程。”刘荣华只能通过乡里引荐到县水利局和财政局,然后一趟趟地找上门去磨嘴皮子。她发动了从乡党委书记到一般干事在内的力量帮忙游说,直到两个单位合计3.5万元的打井款项汇到村里的账户上。用这笔钱,村里打了5眼机井。一位正在地里浇地的村民说,原来的老井光走字不上水,新井打出来后,浇一亩地的电费从200元降到了40元。
刘荣华的另一个政绩是修路。两个月前,如果从西边滦南县的高各庄村进入王潘村,两村间交界的土路是过往司机最头疼的。这条路是村里往外运输蔬菜的必经之路,“蔬菜怕颠,一颠就坏。”村主任黄新勇曾想自己垫钱把这段路修成水泥的,被刘荣华制止了。
“这条路属于村村通工程,乡里是有修路指标的。”根据这个判断,刘荣华向乡里递了材料争取了一段350米的修路指标,又找同样有修路需要的高各庄村筹了1万多块钱,加上村里收上来的电费作为预付款,把路修了。欠款等工程正式验收完,乡里给的修路款到账后再还上。
刘荣华说,当地干部更多的是困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里考虑问题,“我的视野可能比他们开阔一些。”
而在村民们眼里,刘荣华的大学生身份显然在此过程中发挥了光环效应。史少胜的话代表了村民对她的普遍看法,“国家有支持大学生下乡的政策,县里乡里对大学生村官也很重视,有些钱我们去要可能够呛,刘书记出面就不一样了。”而村里干过20多年的老支书史井俊,更是把大学生刘荣华比作“金凤凰”,“落在哪哪跟着沾光”。
调和乡村矛盾
得知刘荣华要参加王潘村的党支部竞选后,史少胜找到乡党委书记郑洪涛说,“乡里如果一定要派她来参选,至少我不参加选举。”
“他嘴上说是自己不参加选举,实际上的意思是,他这一派的党员都不参加啊。”郑洪涛对记者说。
王潘村的村支书选举,一直是困扰该乡的长期病灶。此前,由于派系矛盾该村已连续两届选不出村支书,今年换届选举之前选了两次也是无果而终。
“每到选举村支书,你这派有希望当选,我这派的人就不到,村里党员人数就那么多,有一派不到就凑不齐人数。”郑洪涛告诉记者。
今年2月,已经是党员,当时正在乡里另一个村当村主任助理的刘荣华听说了这个事情,主动请缨,申请参加这个村支部的选举。正为此事感到头疼的郑洪涛,决定用“公推直选”的方式,把刘荣华的党关系转到了王潘村,参加村党支部的选举。
在老支书史井俊的描述里,现任村党支部委员兼村委委员的史少胜是个搅局者。每届选举史少胜都要竞选,虽然很少能当选一把手,其派性力量却足以影响一把手的产生。在郑洪涛面前,史少胜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,“我觉得这个书记我也能当”。刘荣华确定要参选后,他的对策是,“你不是不从我们这里选吗?你来选了,我们也不到会,让你选不成。”村党支部的两次选举因此而流产。
刘荣华在成为王潘村支部的党员后,开始了她与村民的接触。“走访一些村民,看看村里需要什么。”作为老支书,史井俊也不时向村民打听这个大学生的情况,陆续听说她帮村民收大头菜,给村里的孤寡户留钱,“小姑娘家,心眼可好。”
结果,3月25日选举那天,村里在场的23名党员全票通过,刘荣华当选王潘村支书。“其实史少胜可能也在观望,他知道自己选不上,跟我说,那就让她试试吧”。郑洪涛分析这位搅局者当时的心态。
两个多月后,看到了大学生为村里办事的效率,史少胜开始接纳这位小书记。在中央电视台拍摄的一段修路的视频上,刘荣华拿着高音喇叭在工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,叮嘱施工队,“厚度宽度都得保证好了,一定要保证质量”。而年纪比她大一倍多,个子高过她一个头的史少胜,跟在刘荣华急促的脚步后,亦步亦趋。
“王潘村有个残疾人,房子破得不能住人了,要盖新房,但县残联只能解决一部分资金,史少胜听说后居然主动借了他5000元,又发动一位村干部的亲戚借了他5000元。”这件事也改变了史少胜在郑洪涛心中的印象,“这要在过去,他当不上支书,只能是捣乱。”
按辈分算,史井俊是史少胜的族叔,两人的家直线距离不到100米,因为一些陈年旧账,两人20多年没说过话。中央电视台记者采访完,借村干部一起吃饭的机会,在刘荣华的斡旋下,史少胜当着镜头的面,主动站起来向史井俊敬酒,自此,村党支部内部长达20多年的矛盾被化解了。“他们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,可能是碍于面子,谁都不想说第一句,两个人就这么较上劲了。”郑洪涛说。
“她是大学生,又不是本村人,在村里没有什么私利的牵扯,说话办事更加超脱。”郑洪涛说,“比起跑资金、跑项目,她在村里更大的作用在于调和村里的矛盾,平衡各方利益。”
村官生活
刘荣华的家在离王潘村50多华里的另外一个乡,母亲对于她当村官有点不以为然,“好不容易把她供出来,结果又回到农村了。”
做村官,对刘荣华来说,一半主动一半被动。2008年,刘荣华从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毕业,实习期间她曾在苏宁电器做过一段客服,“每天打电话搜集客户的反馈,再录入到电脑里,没什么挑战性。”
因为学的是电子信息工程,之后在网上给一些电子公司投过简历,顺便在6月份参加了河北省统一招聘大学生村官的考试,没达到河北省的录取线,但被唐山市录取了。她在村官培训课认识的一个女孩,因为找到了合适的工作,放弃了已经考上的村官资格。“说实话,如果就业形势不那么紧张,谁也不会主动想到回农村。”刘荣华说。
刘荣华以前在学校是学生会文艺部长,她的妆容还能在一张与女友的合照里看到:灰褐色、烫成波浪的长发,剪得整齐的刘海挡住了眉毛。村主任黄新勇在去年12月份去乡里开会,还见过这头长发,等到今年2月份她来村里,已经变短了。以前在学校的衣服也都不能穿,跟同伴去买衣服,颜色以白、灰、黑为主。
村官的生活跟学校差不太多,乡里安排10个大学生住在乡政府的宿舍里。刘荣华和其他3个女生住一个宿舍,墙上糊着报纸,吃饭在乡政府的食堂,一个菜一份饭,菜往往是白菜、土豆、粉条、青椒之类。这里实行中午和晚上定时供水,村官们需要排队接水,保证饮用和洗漱。男生们闲时打篮球,而刘荣华喜欢上网、听音乐。
每天早上8点,她会准时骑着自己的女式弯梁摩托车来到3华里外的村址。农村的事情琐碎而繁忙,统计家畜,植树造林,说服村民参加新农合,计生宣传,任何一个上级单位的任务,到了农村基层都得由村干部来完成。
据史井俊的观察,刘荣华刚到村里时,和村民说话还有些胆怯。郑洪涛也觉得她有段时间有点沉不住气,“村里的自来水井老化该换了,需要20来万吧,她急得不行,拽着村主任往我这跑,村两委班子都来了,这是在向我施压啊!”郑洪涛至今感到好笑,“县委组织部牛部长下乡看望她时,曾对她说过,有困难找他去。结果她真的三天两头去找,牛部长也给逼急了,给我打电话说,让她别再来找了,组织部肯定帮忙,但组织部也没钱啊,帮个两三万还成,到哪去找那么多钱给她?”
郑洪涛说,其实这些钱乡里也能解决,“要集中全乡的力量树立一个典型很容易,但这里有个公平问题,对她太倾斜的话,其他村怎么办?”
刘荣华自己也不好意思老是向上面伸手,她心里也在盘算着发展一些产业。她琢磨,一到冬天,村里全是大白菜,能否加工成韩国泡菜?但转念一想,很多蔬菜大县都是这个路子,这样会不会很没有竞争力?她说,蔬菜包装也许是一个比较现实的选择,城里人生活节奏快,没空洗菜,我们洗干净包装好了,做成那种开袋就能下锅的。
记者采访时,刘荣华正在随县里组织的考察团访问江苏,参观包括华西村在内的富裕农村,“说实话,可借鉴的东西有限。”刘荣华希望能有更多与当地农民交流的机会,因为“真正值得学的是当地农民的意识”。此次江苏之行,她拍了很多照片,想用苏南地区农村的繁华“刺激”一下村里人,“虽然达不到这个水准,至少让他们看到差距,提高他们的意识,让他们把目光放长远一点,我以后的工作也好做。”
前一阵号召村民清理街道时,正赶上插秧,白天干了一天活的村民们,晚上不大愿意再动了,这时候史井俊带着一群老党员把家门口清理干净,其他人也跟着动了起来。受此启发,刘荣华想建一个村民活动中心,把村里的健身器材放进去,让大家有个交流的公共场合。她希望能以此带动村民中的积极分子,“你要改变一个村,不可能就靠你一个人。”
刚刚上任3个月的刘荣华还处在和各方的磨合中,至于3年后,她说:“我没想未来。”
村官突围
他们对农村的理解与现实之间尚存在很多错位之处。对此,有人选择了适应,有人选择了突围
3个月了,陆成田一直憋着一肚子火。
3月初的一天,北京市平谷区人事局召集区内所有合同即将到期的大学生村官,宣读了一份北京市政府有关续聘的文件。续聘一事,从此前有关部门一直承诺的“想留就留”,变成了“只留20%”。陆成田续聘的打算,很可能要黄了。
这意味着,北京市首批招聘的2000名大学生村官,在距离合同期满不到4个月的时间里,将有80%的人必须再次面临出路问题。
难题
石景明是北京市平谷区马坊镇洼里村的党支部书记,是陆成田的顶头上司。石景明至今还记得2006年3月村官汇报自己规划的场面:村干部在下面正襟危坐,村助理在上面神采飞扬。听着一个个气势磅礴的规划,石景明心里直犯嘀咕:“能实现吗?”
陆成田自己有一个成型的规划。在中国农业大学读书期间,他就在导师的指导下,种植了一些中药材,颇有心得。现在,他想把这个试验移植到农村。在他看来,这至少有几方面的优势:一是自己是学这个的,又有这方面的实践;二是自己的导师在行业内渠道甚广,销售应该不是问题;三是洼里村土地资源丰富,人均达两亩以上,正适合大规模推广。
来马坊之前,陆成田对村官的定位有二:一是“村助理至少应该算个副村级,在村领导不懂业务的情况下,还不是由你说了算”;二是主要负责发展生产,“带领村民致富”。他记得,当时的宣传中,有两块内容被着力渲染,一是“为副处级干部储备”,二是“为新农村建设加力”。
马坊镇是北京市2006年村官的两个试点之一。当年共招收了30名村官。其中15名来自中国农大,15名来自北京联大。由于上任的时间较北京市其他村官早了3个多月,这些人受到了媒体几乎密不透风的关注。陆成田后来的合作伙伴、马坊镇梨羊村村助理高浮图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当时该镇的30位村官,几乎每个人都在媒体上露过脸。
要想推广种植,先要让村民看到好处,陆成田决定先找一块试验田。洼里村书记石景明向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透露,由于村里以前曾有过失败的先例,大家对中药材的前景并不看好。但在当时全民关注村官的大形势下,村主任还是腾出了几分地给他。陆成田于是远赴河北挑选种子,同行的还有他的师姐、梨羊村的另一村官陈娟。
其他的村官也跃跃欲试,马坊镇开始进入第一轮密集的创业期:小屯村的助理程宣辉想办一个家教班,给村里的孩子免费辅导;高浮图想着怎样能将本地丰产的桃,供应给就在不远处的顺义设厂的汇源果汁。
陆成田的种子刚下地,就碰上了第一个难题:怎么浇水?虽然水井就在50米远的地方,但还是需要用管子把水引过来。村委会门卫张福恒可以提供管子,但是怎么运过去?村民的架子车一趟就能解决问题,但问题是,村民会不会帮你?
陆成田原来想,这个试验是为村里做的,村干部和村民提供点帮助理所应当。但他很快发现,村民根本不理他们这些大学生村官,把他们看成一群“不会干农活”的“外乡人”。村官们一腔热血的致富理想,在村民的眼里,只是一个个来自于书本上的不成熟想法。他们满腹狐疑,冷眼旁观。村领导也在撂给他一块地之后,任它生死由便了。
除了水的问题,还有很多现实问题。比如电的问题,浇水就要接电,电费谁来出。还有犁地、翻地、施肥等一系列问题。陆成田原来以为,这些杂事都会有人帮他料理,他只需稳坐中军帐,提供点技术方面的支持。这种想法,在当时初来乍到的村官中非常普遍。东店村的大学生村官李丰蓉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她心目中的村官定位,其实就是技术员。
洼里村党支部书记石景明说,这一时期村官的一个特点就是理想化色彩太浓,“想法很多,但有点脱离实际”。到了第二年,村里又来了一名村官,在石景明看来,踏实了很多,“叫干啥干啥,没事就坐着。”
陆成田说,他本来可以把水管一根一根地扛到地里去,但他不想扛,因为他看到了村民对此漠不关心。这种态度让他意识到,即便自己的实验取得了成效,也会在随后的推广中折戟沉沙。于是,这些被寄予厚望的种子,从下地的第一天起,就注定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结局。
陈娟的中药材试验,由于没有一块像样的试验田,最终半途而废;程宣辉的家教计划,最终消弭在漫长的等待中;高浮图专门去了一趟顺义,发现汇源果汁早已有自己的原料供应商,并且非常稳定。
只有二条街村的草莓项目看起来有些眉目。这个日后被广泛宣传的创业典型,为村官王丽娜赢得了北京市“五四奖章”等诸多荣誉。在其他村官看来,这一项目的成功,除了公认的村官自身的努力外,更重要的是村干部提供的良好平台。
错位
陆成田承认,自己以前对农村的理解,有些一相情愿。他想象自己工作的第一幅画面,应该是“很多村民围着我,问一些生产上的问题”。
村干部对发展生产也不十分积极,石景明说,一方面是因为土地已归各家各户,村干部很少有发挥的空间。更重要的是,上级对村干部的政绩考核,重点也不在发展生产,而在维护稳定。
石景明说,维稳占据了村干部太多的时间,以至于很难再给生产挤出时间。此事之所以占据了太多的精力,是因为他们不仅要处理已有的问题,还要紧盯其中的隐患。而后者让他们的神经时刻紧绷,因为他们的考评直接与此挂钩。“有上访的就要扣分,扣分就是扣钱”。
但除了户口等一些现实考量外,大学生村官就是奔着发展生产来的。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了马坊镇近10位村官,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近乎一致,要么是为了自己创业,要么是带领村民致富。
有时候,他们还要尽量避免陷入维稳的漩涡中。“一旦村里有纠纷,他们就躲得远远的。”石景明说,他们管不了,也不愿管。
“村里的水很深。”一位不愿具名的村官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“有些纠纷可能涉及几代人的恩怨,一个外来人不仅解决不了问题,还会为自己招来祸端。”一开始,他曾试着用自己的善意介入其中,但在有一次差点把自己赔进去的经历后,从此对这种事敬而远之。
而真正的威信,却又总是在解决此类争端中培养起来的。“得能镇住他们。”石景明说。这就产生一个矛盾:村官要图发展,需要在村民中树立威信,而威信的建立,又往往存在于他们极不愿意涉入的维护稳定问题中。
突围
但有的大学生村官还是心有不甘。梨羊村的助理陈娟,在种植中草药失败后,又将视线投向了甜玉米。
她是这一拨村官中唯一的硕士。农学出身的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农业项目,在刚来的第一年显得尤为急迫。
但马坊镇工业城镇的定位,正让农业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。在二条街的草莓项目获批后不久,农业大棚的大门也渐渐关闭了。
在否定了之前的好多想法后,2007年初,陈娟想起了母校的nd413超甜玉米。这是一个早已试验成熟的品种,口感与牛奶相近,推出后在农大很受欢迎。
由于不改变原有土地的用途,这一项目在2007年4月份顺利获批。
此时,由王丽娜和刘亚鹏主持的二条街村的草莓项目早已名声在外,在经过了与农村一年的磨合后,村官们之前受挫的创业意愿再次抬头。
与上一次不同的是,村官与村民之间的信任,已在过去的一年里渐渐生长。陈娟的合作伙伴、村里的另一位大学生高浮图说,甜玉米项目后来能获得推广,受惠于他们在这一年中所做的两件事情。
一是与村后的铁路货运站交涉,为村里赢得了赔偿。梨羊村紧邻铁路,经常有大量的煤渣倾倒于此。2006年春夏之交,大风卷着煤渣,吹向正处于受粉期的桃树,几成灭顶之灾。村民找到村委会,正值村领导不在,两位村官就把这活给接下来。
货运站领导认定了两位村官只是想出出风头,就以利诱之,说自己跟镇上领导很熟,“说一两句好话,就能给你们评个先进”。两人没理这一套,继续交涉,最终为村民要回了赔偿。
另外一件事,是京平高速施工时,堵上了村里的排水管道,一些村民的东西被淹。他们俩拿着相机,把施工现场的情况一一拍下,最终也要回了赔偿。
这两件事情过后,两人明显感觉到,自己与村民之间的距离拉近了。
村领导拍着胸脯对他们说:以后你们想干啥,村里绝对支持。没有地,挤也要给你们挤出来。
甜玉米第一年试种的5亩地,就是5个村干部一亩一亩挤出来的。第二年推广的350亩,其中的300亩是陈娟从邻村租来的,另外的50亩,来自于村里的“比较可靠”的农户,村干部在其中的斡旋起了很大作用。
这350亩地,陈娟都会和农户签合同,给他们承诺一个保底价。“保底价一般是每穗3毛6钱。按照亩产3000穗算,这已经比原来种植普通玉米的收入高出三四百块钱。”
“如果卖出的价钱高出保底价,多余的部分,在扣除管理费后,还要还给村民。”这样算下来,在推广种植的2008年,农户的实际收入接近每穗4毛钱,一亩地算下来差不多1500块,比原来的收入高出一半左右。
销售始终是个大问题。有人为她算过一笔账,如果甜玉米卖不出去,陈娟和她的合作者高浮图、王丽娜,将不得不支付高达35万元的土地保底价。其中的绝大部分,将由陈娟承担——2007年11月,由陈娟发起成立了“新三农特色果蔬产销专业合作社”,陈娟任法人代表,高浮图和王丽娜任理事。
陈娟相信,农产品不同于其他东西,只要努力找市场,总能找到销路。“大不了就是拉到市场上去卖嘛!”她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,在2008年的销售渠道中,市场批发占据了差不多一半的份额。还有一部分,给了一个高端礼品的加工商。私下里他们还在找一些其他的渠道。在镇政府帮忙的高浮图一听说谁要买礼品,就会忙不迭地推荐这些甜玉米。
自救
全额续聘的希望落空后,摆在陆成田面前的路还有几条:参加续聘考试,挤进20%的行列;参加专为村官准备的公务员考试;再有就是自谋生路。
前两者陆成田不抱什么希望。一是竞争激烈,二是加分因素在其中左右态势。这两场专门针对村官的考试,都制定了各级优秀的加分政策。其中续聘考试的加分幅度尤大:国家优秀加30分,市级优秀加20分,区级优秀加10分。“而试卷本身只有100分,且只按其70%计入总成绩。总成绩的另一部分,就是这些全额计入的加分。”
由于续聘考试距离政策的宣布只有4天,加分因素在这些仓促上阵的考生中几乎起到了决定性作用。果然,在平谷区所有续聘的30人名单中,各级优秀占了其中的28位。王丽娜凭借30分的加分,从原始排名的第57位一下子升至第1位。
由于优秀的评选标准不为人知,这些评选的公正性引来一些质疑。高浮图搞不清楚,为什么别人在奥运期间获得的“首都‘迎讲树’活动先进个人”可获20分的加分,自己同为奥运荣誉的“北京奥运会志愿者先进个人”却没有加分。
今年5月份专门针对村官的公务员考试,加分的幅度相对小一些:国家级优秀加12分,市级优秀加10分,区级优秀加5分。
在主动放弃了上述两次考试后,陆成田开始在网上向用人企业投简历。
他发现,自己在农大时所学的专业技术,早已在过去的3年里日新月异。学弟学妹们现在谈论的热点问题,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话语体系。
他不知道该如何向企业解释自己这3年的经历。发了10来份简历,没有一点回音,陆成田有些丧气。但高浮图告诉他,自己发了不下500份简历,同样杳无音信。
程宣辉接到了首钢公司的面试通知。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,来自于各大国有企业接到的市里有关安置村官的通告。他的信息在通告上被首钢看到,学食品的他于是顺利地进入首钢的后勤部门。多位村官在与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交流时,都提及这个让他们叹为观止的成功案例。
陆成田和高浮图决定不再作无谓的努力。此前他曾为第二轮任期内创业购买了纸箱机,于是在马坊镇敬老院的几间平房里,他们开办了一家纸箱厂。
马坊是平谷的工业重镇,占地4平方公里的工业园区和近2000亩的物流园区或行将破土或已开始招商。在陆成田看来,这些将为纸箱厂提供充足的消费需求。另外,平谷的桃香飘千里,每一家桃农一年也要消费几百个箱子。
对于最终还是选择了自主创业,陆成田说,除了多条路都被封死外,还有始终吸引他的农村对于创业的各种便利。
比如,他们租了5间总共近百米的房子,房租1年8000元;他们雇了两位附近村里的
“改造与被改造”的践行
一些大学生带着理想化情结自愿“上山下乡”,在“一村一个大学生”的政策洪流下,略显孤独
村里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了,跟村民们张罗专业合作社的,是大学生王德斌。这是河北省顺平县柴各庄,远近闻名的贫困村。
最初村民把王德斌当成“北京来的人”。两年过去了,合作社蹒跚着起步,他们也逐渐明白,王德斌和他们一样“无权无钱”。
这个下乡的年轻人多少带有些理想化色彩,大学期间组织社团支农活动,毕业即加入一个叫“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”的民间ngo,开展农村人才计划。他自诩有着晏阳初、梁漱溟的志向,“愿意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”。
八十年前晏阳初骑着毛驴进村,城市知识分子掀起乡村改造运动。他们将中国农村的问题归为“愚、穷、弱、私”四端,主张以文艺、生计、卫生、公民“四大教育”分别医治之。
王德斌出生于南方农村,相较“医治”,他更愿意称之为“自治”。两年前,这位有着“农民儿子”情怀的大学生,热忱饱满地回到农村;两年后,他更为明白的是,村民仍是指望着“有权有钱”的人去改善他们的状况。
“北京来的人”
王德斌到柴各庄,村民并不意外。一些村民看过“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”带去的一张报纸,上面刊登了王德斌毕业前夕写的一封家书。他在信中写道:
“万事开头难,就算没有美好的前景,我们也应该去做。想想为什么占绝大比例的人口却不能过着便利轻松的生活,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劳作却抵不上别人几个月的工作,为什么别人可以拿退休金,而我们却在60岁后还要脸朝黄土背朝天;为什么别人有这个保险,那个保险,而我们生病却不能及时医治;为什么大多人都把眼睛投向远方,而不顾生我养我的地方?”
王德斌在华中农业大学的专业是农村区域管理。“我来自农村,所学与农相关,有责任也有条件回到农村,让农民过上有自信、有尊严的生活。”
这封家书,建立了他与村民间的信任。
早在2003年起,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就对台鱼乡,包括柴各庄、小水村、史家沟等在内的周边六个村进行调研,先后有两名大学生驻村了解当地情况,组织发展当地合作社。村民并不清楚何谓ngo,知道他们从北京来搞乡村建设,称他们为“乡建中心的人”。
乡建中心的前期工作是组建老年协会、文艺队。2004年,各类文化组织相继转型为合作社。
2007年7月1日农民专业合作社法实施,当地已运行了2到3年的六个合作社终于可以改变“黑户”的身份。法律施行的第二天,小水村的葛大爷就找到工商局,但随后的注册跑了两个月,葛大爷明白,合作社缺个“明白人”。
“理论说得火热,实际上农民自己并不明白合作社。”王德斌到顺平县要办两件事,一是让村民搞明白合作社的事,二是搞明白农民如何合作的事。
8月29日,王德斌第一次来到顺平县,协助周边六个合作社的运作。葛大爷到村口迎接,第二天又送他到五里外的柴各庄,转些天是史家沟、东五里岗、南委村。
10月,王德斌返回顺平县城,先后到银行、税务、技监等部门咨询。“后续工作像无底洞,领到营业执照之后还要办理组织机构代码证,逾期一个月罚款。农民不可能知道,也没有任何机构履行告知义务。”他说。
王德斌就跟着村民跑手续,但这个“北京来的人”并没有尚方宝剑。六个合作社为技监局“逾期罚款1000元”磨了整整七个月嘴皮子。最终免罚款办下组织机构代码证,又在税务上卡了壳。
如此多番折腾,王德斌有些心凉,也越发明白办事不易。他劝村民,“别着急,先做事”。他也在顺平县安顿下来,他的“安顿”,就是流动着住在村民家里,家当是一包衣服,一箱书。
王德斌频繁往返于各村,参加六个合作社的大小会。合作社有自己的理事长,而这个年轻人更像是拿主意的“领导”。他入股柴各庄“闻名柿子专业合作社”,成了社员。“闻名”是顺平第一个在工商部门注册成功的合作社,社员有48户。
村民们看得很清楚,一个大学生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。在王德斌眼里,农民最盼望的还是扶贫款,“没有钱也确实不能办事”。王德斌就对他们说,“不能情绪化,把能办的事情先办了。”
王德斌开始着手眼前能办的事。
小打小闹的理想
农资站销售点的土墙上,贴着一幅大字,“为理想而奋斗”。作者是合作社的会计老靳,他有些拘谨,不像他的字显得有力量。
问到理想是什么,他说就是合作社。而对于这个理想,村民们没有更多构想。
这是一片极为干旱的土地,处太行山东麓,地势崎岖,经济作物以果树种植为主,品种主要是桃树、柿子树。柴各庄的四口机井被上届村委班子承包给了外村人,灌溉用水靠购买,一小时60元左右。干旱直接影响了果品的口味和质量,也限制了粮食作物的种植。
与干旱的环境相比,王德斌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心态和农村组织生态。
柴各庄有村民1400人,计300户,到2009年6月加入“闻名”合作社的有69户。柴各庄曾在2004年成立了两个协会,一个老年协会,一个文艺协会。2006年转型合并为合作社时,文艺协会退出。
“当时选举理事,没有选上他们的人,他们就要走。” 闻名合作社现任理事长于宝银,王德斌称她为于阿姨,她告诉记者,“我们合作社现在也拉起了自编自演的文艺队,可不比他们差,宣传效果也好。”
“双方已经有些矛盾,以前的文艺协会继续在村子的另一边活动。”王德斌夹在中间为难,“想让村民都组织起来办事太难,他们自己都说,那是人民公社时候的事情了。”
柴各庄没有村长,两次选举都没有人票数过半。2009年初,村支书组织村里一部分人注册了另一个专业合作社。
合作社就是自愿联合、民主管理的经济互助组织,王德斌想,只要这69户村民认同合作社是自己的组织,他们投票选理事,开会议事就开了好头。王德斌为合作社描绘了发展蓝图,于阿姨为合作社提供场地,花费3000元加盖了两间房屋。
但实际上,这个柿子专业合作社还名不符实,“柿子产、供、销一体化,逻辑上没有什么问题,但就是做不起来。”
合作社开会讨论,统产统销?需要生产标准化,69户人家的柿子树遍布山坡,王德斌还拿不出生产计划;柿子深加工?村民说,“这坡上产的是水柿子,做成柿子干不划算。”
能立竿见影的是农资统购。“农资是每户的必需品,统购统销能降低农业生产成本,有一定的销售量,利润也可观。”
王德斌分析,分散的小农市场交易成本非常高。农户组织到一定规模与厂家直接联系,省去中间环节,生产成本能降低一半。“乡建中心有成功案例,大家一算账,也都同意跟着做。”
2008年3月,由柴各庄、小水、史家沟三个专业合作社组建的农资服务部开始运作,从进货、分货到定价销售、收回款基本由王德斌安排。
“第一年的尝试效果不错,尽管我们在分货和管理上还有一些争吵,4个月的农忙时间利润近万元。”由于利润会按比例分还到社员手中,第二年社员积极性高涨,农资站的一切事项也都交由王德斌管理。
因为涉及行政许可经营,工商税务部门还是会来找“麻烦”,王德斌不管他们,“他们要按红头收钱,我们也按红头办事。他们罚款,不交就是。”
这一年,合作社开展了文艺表演、农资统购统销、无公害柿子种植试验、合作社骨干外出培训学习的活动。
在村民看来,这些事不来大钱,还是“小打小闹”。合作社注册运行两年后,他们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谈论最多的仍旧是扶贫款的“贪污问题”。于宝银希望“政府派来的大学生村官快点来,最好能做村长,不能做村长,至少也能监督扶贫款”。
2009年,中央一号文件提出拓宽农村干部来源,推进高校毕业生到村任职工作,实施“一村一名大学生”计划。
相比大学生村官,王德斌显得“没权没钱”,往后的角色也会更加尴尬。他的下一步计划是组建技术服务队,联合附近的农业大学,为柿子产业化做准备。这仍旧是一件见效慢、见钱慢的事。但王德斌坚持认为,一件事不坚持五年以上,看不到成效。
“我之前想告诉农民如何做,现在认为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生活,唯一坚持的是他们能有一些最基本的权利。”在王德斌看来,最基本的权利就是能为自己说话,为自己谋利。“如何为自己谋利,并不需要人教,只要放开让他们自己去做。”
然而直到2009年初,六个合作社才相继跑完所有注册手续。
改造与被改造
也是2009年初,又有四名大学生到了顺平县。柴各庄两户村民给了他们几间房。乡建中心提出付房租,村民说,一年给个200块吧。
这五个人组成团队,细化合作社的工作,他们的目标是让农民学会打理属于自己的企业。
张可毕业于太原理工大学国际贸易专业,对几个合作社的财务做了梳理,成为了六个合作社的“总会计”。“合作社有完整的组织机构,运转良好,尤其是财务记录,每月一次财务通报。”张可说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到柴各庄的当天,正是农资站的结账日。于宝银负责每日的流水账,张可建立了现金流、应收、应付账本,教村民如何记账。
这些大学生试图改造农村的同时,也被农村的现实渐次影响。
包括王德斌在内,他们曾是梁漱溟乡村建设中心“农村发展人才培养计划”项目的学员。2004年起,人才项目每年挑选三十到五十名大学生,进行为期一年的理论与实践培训。
有人无法接受农村现实,中途离场,也有人加入乡建中心,留在农村。至2009年初已有30名学员留下,分布在全国70多个村工作。
乡建中心在小水村办了农场。他们与当地一家农户合伙,计划养羊、养鸡开发农户承包的荒山,吸引更多大学生到农村创业。
徐英全今年20岁,培训后期在农场负责放羊,直到7月培训结束,9月回到学校。
“我说服了父母,休学一年,提早看看这个社会。”这一年,徐英全参加了中心的理论培训课程、到深圳的玩具厂装零件、纺织厂剪线头;在小水村,她体验村民的生活、王德斌们的生活。这一年,也将影响徐英全毕业时的抉择。
“或许我们是看到真实世界的一群人,”王德斌说,“农村凋敝是一个复杂的社会现实,但我心不死。”
乡建中心办公室的墙上贴着,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办公室在北京市海淀区温泉村,院子的地种着蔬菜,天上飞着鸽子。
办公室的志愿者招募,针对女生有两个固定面试问题,一是怕不怕狗,二是怕不怕农村的厕所。
“据我所知,愿意长期留在农村的大学生很少。”王德斌很理解,尽管他热爱农村,但同样是,“看得还不够清楚,不知路还有多长”。
这个年轻人会在黑夜里哭泣,他是家中长子,他说自己不孝。一次跟村民喝酒,王德斌醉得不省人事。村里的王大爷哭了,他为这孩子的前程担忧。
而王德斌仍旧坚持去做。
柴各庄柿子坡上的雪莲果种植试验失败了,他无法评估一次孤立试验的成效和意义。他站在柿子坡上看天空和夕阳,景色美好,也让人感到空旷无形的孤独。
“新知青”的政府意愿
由自发涌现的微观现象上升到国家计划,新知青的战略意义,无疑来自新农村建设、基层政权巩固、就业压力缓冲等多重需求
由政府推动的一揽子计划正掀起新一轮知识青年“下乡”热潮。
2009年4月21日,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与中共中央组织部、教育部、财政部、共青团中央联合下发了《关于统筹实施引导高校毕业生到农村基层服务项目工作的通知》将此前各部委出台的“三支一扶”计划、“选聘高校毕业生到村任职工作”“特岗计划”“西部计划”进行了一次全面“整合”。
此次统一的政策包括:按岗位统一生活补贴标准,统一各项保险,统一各项计划的服务期满就业的政策等。决策者希望借助此次“统筹”形成一股政策“合力”,拓宽出口,推动大学生服务基层工作的进展。
在部分地区大学生村官面临出口困境的背景下,由中央和地方政府推动下集中投放国家和行政资源,能否获得预期收益?依靠行政资源支撑的“新知青计划”路有多远?
十几万人的下乡计划
在一个向往城市的年代,将人才拉向农村的道路并不容易。但上世纪90年代以来,各地的政策性尝试从没有间断过。
2003年初,国务院常务会议研究毕业生就业问题时,由共青团中央建议的“志愿者服务西部计划”被正式推出,当年,中央财政支持500万,选派6000名志愿者赴西部农村,同时也鼓励各地制订地方的西部计划项目。
“到西部,到基层,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”,2003年,200多名首批志愿者在北京中华世纪坛举行了隆重的宣誓出征仪式。培训,学唱志愿者歌曲《到西部去》,以及宣誓和出征仪式,使这项计划从一开始就带有“理想”色彩。
从2003年至今,西部计划的分项目已达到11个,为农村输入各种知识人才10万人次。2009年,团中央将派遣到西部基层服务的计划上升到1.5万,志愿者服务期也由1至2年调整为1至3年。
共青团中央志愿者工作部副部长侯宝森说,早在1996年,团中央联合有关部委实施青年志愿者扶贫接力计划,通过公开招募、自愿报名、集中选派、定期轮换的方式,选派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青年到中西部贫困地区开展教育、医疗卫生、农业科技等方面的志愿服务。
显然,西部计划的探索,为后来一系列“知识下乡”政策提供了借鉴。
2005年开始,中共中央下发《关于引导和鼓励高校毕业生面向基层就业的实施意见》,提出国家鼓励青年到基层就业。随后,多个部委陆续出台“下乡”项目:教育部牵头组织“农村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教师特设岗位计划”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组织“三支一扶”(支教、支农、支医和扶贫)计划。
2008年,中组部牵头组织的“选聘高校毕业生到村任职工作计划”将“知识下乡”推向高潮。该计划提出,用5年时间选聘10万名高校毕业生到村任职。
据不完全统计,仅2009年度,各部委的下乡计划总数已达到十几万人。
相对于中央的强力推出,地方的尝试更早一些。中国农业大学大学生“村官”研究课题组长、中国农业大学教授胡跃高说,早在1995年,江苏省最先开始招募大学生担任农村基层干部。1999年南通市如东县为解决大学生资源闲置与农村建设亟需人才矛盾,公开招考了88名大学生村官。同年,海南和浙江省也相续推出大学生村官计划。
据《2009年度中国大学生“村官”发展报告》统计,到2008年底,全国在任大学生“村官”总数已达13万人以上,分布在31个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,约80%的县与县级市。北京市实现了村村两名大学生村官。
胡跃高认为,地方的试点冲开了改革开放以来知识分子回流农村的另一个渠道,但仍未摆脱其实验性质。各部委的分项计划将知识青年下乡由“星星之火”推成了“燎原之势”。
政策映照下的现实
就业压力与农村精英流失的“剪刀差”成为新知青政策的现实背景。
2008年底,教育部在连续多年作出“就业形势严峻”的判断后,再次发出了“2009年更严峻”的重要提示。中国社会科学院在2009年《经济蓝皮书》中称,2009年高校毕业生规模达到611万人,比2008年增加52万人。大学生就业被普遍认为进入30年来最艰难的时期。而在4年前,这一数据只有338万。
早在2003年上半年,大学毕业生就超过了200万,加上sars的影响,学生就业压力骤增,志愿者服务西部计划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推出的。
“当时团中央给中央领导提建议,由中央财政给予支持,从2003年起,在毕业生中招募一批志愿者去西部乡镇一级服务,树立到西部去的导向,并借此推动毕业生转变就业观念。”侯宝森说,中央决定实施该计划,并在随后几年连续推出了一系列促进计划。
在严峻的就业形势面前,在连续实施了10年的教育产业化之后。政府开始发挥宏观调控功能,尝试用行政、财政的手段,实施“更加积极的就业政策”以解决就业难题。引导大学生到基层就业和鼓励自主创业,成为最时兴的思路。
中国人民大学2006年的一份对应届大学生的调查表明,超过57%的人认为“大学生村官计划”是就业压力下的选择,17%的人把农村当作磨练自己的舞台,对农村怀有感情,想扎根农村的有24%。
与就业压力相对的是农村精英匮乏的现状。
在接受《中国新闻周刊》采访时,中国村社发展促进会秘书长、农业部农村政策研究中心原副主任余展认为,一方面大学生相对过剩,另一方面农村急需人才,轮流下乡显然为解决就业提供了新思路。政府对“三农”投入的增加,也为“新知青”创造了客观需求和起码的资助条件。
路向何方?
2006年,正当北京的大学生摩拳擦掌欲在农村一展身手的时候,较早推行“大学生村官计划”的海南省却在这项计划实施7年之时宣告失败。
海南省1999年启动“大学生村官”计划,其中,定安县、临高县、昌江黎族自治县、东方市、文昌市、儋州市、三亚市等市县都先后组织招聘过一批“大学生村官”。但由于地方财力不支、少编缺编、缺乏配套机制和社会保障,至2006年,选拔计划工作已陷于停顿。
出生于80后、90后的大学生已经不再是单一的理想主义者,他们身上具有了明显的利益驱动因素:待遇吸引、优惠政策等。余展说,“经济利益的考量成为了他们行动的源动力。”
作为中央机关的下放干部,余展在农村当过两年生产大队长,他说,当年知青下乡是靠着行政命令和政治理想鼓舞下的被动流动,并未给农村带去革命性的生产方式,并以知识青年几乎全部返回城市而告终。
余展认为,海南村官计划的破产,一方面有财力支撑条件的制约,另一方面还有退出机制的不健全。知识分子下乡多有服务期限,一般规定在2到3年,因此退出机制和通道建设,往往决定了政策的可持续性。
“决定可持续性的来自合理的激励机制。”余展认为,在紧张的就业压力下,新知青“下乡”更多是一种被动选择,真正吸引他们的是对服务期满后工作前景的预期。
4月底下发的《关于统筹实施引导高校毕业生到农村基层服务项目工作的通知》规定,从2009年起,到乡镇事业单位服务的高校毕业生服务满1年后,在现岗位空缺情况下,经考核合格,即可与所在单位签订不少于3年的聘用合同。“各省、自治区、直辖市县及县以上相关的事业单位公开招聘时,应拿出不低于40%的比例,聘用服务期满考核合格的高校毕业生。”
显然,中央已试图拿出更多的行政资源解决新知青的“出口”问题,但在行政资源有限的背景下这样的“出口”能有多宽,未为可知。